我第一次见到邓宇琪是在姐姐寄过来的照片上,圆晃晃的脑袋,滴溜溜的黑眼珠,就即使是在笑着的时候,也大而灵动让人移不开眼。二伯母喜欢拿着他的照片向我们夸赞她的可爱外孙,我知道有很多看到照片的人看到他照片的人都会由衷地感叹:“多好看的孩子!”
那个时候他才满100天,距离他的父母亲人发现他是个有问题的小孩,没有多久。
唐氏综合症,又称21三体综合征,邓宇琪就是这样可怜的孩子。
在被大人们由衷地夸赞过后,他开始被他们由衷地同情,也开始遭受无辜的嫌弃。这种嫌弃很是尴尬,毕竟谁都不会直接说出来,但是这种尴尬是心照不宣的。邓宇琪不知道他的爷爷喂他吃饭的姿势就像是在喂猫猫狗狗,他也不知道许多人看着他脸上青白相间的伤口,都在心照不宣地做围观者,因为悉心照顾其实是没有必要的。
但是这能怪那些围观者吗?他只吃流食,把饭吐得到处都是,不顾卫生随地大小便——当然忽略他还是个小孩子,这样的事只能算是正常行为。可是当你想到未来的所有时间里他都会是这样,当你明白时间只不过会让他变得无知变得白痴,当你知道即使你费心费力他也永远不可能是你的骄傲,那么,所有关于新生命成长的容忍与溺爱都会让你觉得痛苦,你除了无奈,就只有嫌弃。但更可恶的是,不管你怎么对他恶言相向,他依然用无辜的小眼神看着你,因为他不知道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打他骂他只不过是在表达你的愤怒而不是友好。这个时候,除了更深的嫌弃,别无所有,因为你毕竟不会爱他。
这些事情,在见到他之前,我已经听前来串门的伯母和妈妈说了很多遍。我知道她们不是恶意的,因为每次的寒暄过后,她们总会彼此心照不宣地长叹一口气。仿佛这一声叹息就可以减轻她们分享别人家不幸的罪恶感。阿Q说:“女人,女人,妈妈的!”
真正见到他,是在四年后。邓宇琪四岁,姐姐带着他到二伯家常住,我开始常常见到他。
第一面,我的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浮现出高中课本上那个21三体综合征患儿的脸,几乎一模一样。我疑惑,摄像师到底抓的哪个角度,可以让照片上的邓宇琪看起来正常无比,可爱无敌。但这样无疑让二伯一家在巨大的激动过后收获了深深的失望,甚至可以说是绝望。他是个怪小孩,我这样想,全然忘记了相信,邓宇琪是个无辜的小孩,也忘了他还是我的小侄子。
哥哥的毕业酒席上,共有八个差不多大的孩子。邓宇琪的不同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他被姐姐关在一圈凳子围成的圈里,表情专注地撕扯手中的废纸。他似乎对破坏东西有着天然的兴趣,总是可以发现距他最近的地方那些容易被迫害的东西,以自己最为理所当然的方式将它们扔到地下或者直接撕扯。我在旁边看着他,把一张白纸撕下来给他,听到了他突兀的磨牙声。
他嘿嘿的笑着,继而乖戾地把白纸毫不犹豫的扔到地下。我笑了笑,捡起纸继续放在他旁边,看着他锲而不舍乐此不疲。
我对邓宇琪有着说不出的好奇,总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喜欢对生活倾注认真的人,而正好邓宇琪是个适合做故事主角的小孩。原因我说的出来,只是表达不清楚。
聚会的场所,各家的生活仔细看你就能发现端倪。比如你看到二伯一家人都在催哥哥喝药,就大概能知道哥哥正在为了生孩子努力;再比如大伯家的小公主原本逗邓宇琪玩的开心,在看到自己妈妈一张黑脸的时候瞬间跑开,就看得出公主与奴隶的差别;还比如宴桌上的四伯母恭恭敬敬地为做官的四伯夹菜,就明白四伯早不是因为人穷无人理会的地位了。所以,如果,有人愿意仔细看一看,会发现大家的小叔小婶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是因为他们刚刚大吵一架。
他们在家里上演了一场近乎是厮杀的争吵,我哭着在卫生间里听着我妈声嘶力竭的叫骂还有我爸的脚踢在她身上发出的沉闷的声响,全身都在颤抖。他们是我父母,尽管我用尽力气想要否认这一事实,但他们还是我父母,铁一样的事实。
很多时候,每当他们的战斗打响,我都只能一个人躲在狭窄的房间里。厨房,卫生间,衣柜,只要是能让我躲起来的地方,就好。逼仄的空气让我知道我还活着,深深的窒息感让我有一种复仇一样的快感,我想:“去死吧!都去死吧!干净!”但是打骂声还在,不会因为我微弱的恶毒作出些许退步。
我八岁那年,冬天。我记得我爸把一把剪刀冲着我妈的头奋不顾身地扔过去,我妈没有躲,剪刀就在我的胸腔里刮起一阵凛冽的寒风的时候狠狠地摔在了我妈头顶的墙上,然后颓然落地。自然,我妈赢了。我想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她学会了用身体上的创伤对我爸的暴力嗤之以鼻。从此,战斗升级,永无宁日。
我看着邓宇琪的笑脸,指着爸妈低声对他说:“你知道吗?他们是坏人,都是坏人!”
然后,邓宇琪一脸的人畜无害,笑了。那你可能不承认吗?他很会讨人欢心,尽管这欢心永远抵不了他带给人的愤怒。
只是好可惜,这个可爱的孩子,后天就要离开了。回到他遥远的在江西的家里,再一次被像对待小动物一样的对待一生。
大清早起床的时候就听到了门外我爸的咆哮,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他的咆哮吓醒了我。然后“砰!”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掉在地上摔碎了,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一大早,我想。
爸妈的战斗其实是有规律的,大都是因为我爸受不了我妈的唠叨,一场大战持续一天。然后各自上床睡觉,能从第一天晚上睡到第三天中午,不吃不喝。当然,饭还是要做的,那是我的任务,做好了之后就晾在床头,我根本不管他们吃不吃。归根结底,到底他们打架受伤最多的人是谁?
我这样想着,起床做早饭。
一般到了第三天,总会有上帝一样的人物或者大闹天宫一样的热闹事情来调停。八岁的第三天,离家六年的三伯父一家从新疆回来,住在了我们家;十岁,四伯家的三哥结婚;十三岁,那一年应该是最凶的一次,我把把我妈直接摁进了水池里,扬言要淹死她,我跳进水池里,死死撑着我妈的脸,最后拧不过爸爸,就把他们都弄进了水里。第三天,大伯去世了。我喜欢胡思乱想,所以我一边做饭 一边想,这次的他们没有倒头大睡,哥哥的毕业酒席也在第二天就来临,那这一次,谁来救我?
“砰!”又是一声,又一次成功地吓到了我,因为他们扭在一起,闯进了厨房。我爸操起砧板上的刀,大吼着:“去死吧你!”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越来越近的声音:“小叔?小婶?”
我爸顿了一下,放开了我妈。是姐姐,她带着邓宇琪来辞行。
我哆嗦着去倒水,姐姐看着他们,只字没提。
我没想到恐惧原来是会犹豫的,它只挑那种所有人都静下来的时候来临。因为这样它的威力会一展无遗,因为这个时候你因为犹豫的恐惧而表现的害怕,会被所有人都看到。对啊,你看他们在围观你的害怕,所以你能别发抖了么?
我不能,我满脑子都是爸爸扬起刀时的奋不顾身,和我妈脸上的无所畏惧。怎么会这样?我侧过头,看到了邓宇琪一脸的与世无争。我记得有一次全家人一起吃火锅,四伯要喂饭给邓宇琪,二伯说:“我们小邓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因为邓宇琪虽然是南方人,可是他只吃面条,而且是白水面条。当时所有人都笑了,现在想想,说得挺对的,可不就是不食人间烟火吗?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的邓宇琪小朋友,你现在这么无辜,你知道这个地方现在正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吗?
我在心里跟邓宇琪说话。我已经神志不清了。
姐姐是下午四点的火车。爸爸说:“要我去送你们吗?我开车去。”我妈在旁边没好气地插话:“人老二家里也有车,还用你凑热闹?”
我就知道完了。
我爸腾地一下站起来,“你个臭婊子!”姐姐下意识地护住了邓宇琪。我说的没错,这一次他们第二天被打乱了,于是哥哥的酒席没用,姐姐来辞行也没办法制止,谁都救不了我!
于是我一下子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了我爸的腿:“爸!求你!”我几乎是吼着:“你打我一顿吧!打死算了!”
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我想:你到底是有多下贱才会觉得自己挨一顿打就能解决一场大架?你究竟是有多高贵以为打死你一个他们就会后悔不已和好如初?别太天真了,你只是一个他们生下之后就觉得后悔的怪物,就是因为你的存在让他们有着没办法彻底了断的牵绊,就是因为你的存在他们不能完完全全不顾一切地你死我活!你不算什么!你只是一个牵绊!
我彻底清醒了。我知道我现在紧紧抱着我爸的腿尽管这样他还是想冲过去撕烂我妈的嘴,我知道我用尽了力气想结束这些永远没有结尾的斗争可我妈在端坐在沙发上平静地看着我,我知道姐姐想用力地把邓宇琪的小脑袋塞到自己怀里可是他还是不甘心被这样精彩的戏码开除,用力向外探着他的小脑袋。
我清醒了,我也知道了,我知道我永远都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好吧,那算了,我出局,你们继续!
我听到很沉闷的一声在我的脑袋里回响,磁带卡断一样的兹兹声开始像画面一样被我反复观看。我想可能已经有血涌进来了,它快要吞没我了。然后才是对于疼痛,对于死亡的恐惧——我早就说过,恐惧这东西是会犹豫的,它很狡猾,对自己的出现总是收放自如。那让我再看看你吧!我亲爱的邓宇琪,我说实话吧,我一点都不羡慕你,谁会羡慕一个智商永远都长不大永远被别人同情嫌弃的角色呢?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看着你吗?
那是因为你的傻,永远都是那么刻骨铭心,那么深不见底,那么纯粹可人,那么让人觉得不能再伤害你。
不会有那么多人再伤害你了,真的,相信我,他们不忍心,也没机会了。
那么,就让你们在酣畅漓淋地复仇的时候,有稍稍一点的愧疚吧,毕竟我爸爸把我摔到了茶几的玻璃角上,我妈妈就只是看着,什么都没做。享受打架的快感吧!即使我只是睡着不醒来,那也是你们最后的狂欢了。
邓宇琪,我最后和你一样,被人遗弃。只不过,你被你的妈妈在回家的火车上遗弃,而我,遗弃了我的父母。
你一直在笑,所以你不知道,就在你把我给你的白纸一次次扔到地下的时候,你妈妈在和你姥爷商量着,要把你遗弃,就在回家的路上。
所以啊,我终于成了你,你也不过,只是像我。
湖南科技大学 化学化工学院 能源化学工程一班 王岚 电话:136373265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