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大学生是幸福的。当然,所有的回忆都有误导之嫌,滤去了当时种种的不便难忍与尴尬之处,而只留下我们愿意记取甚至经过一厢情愿地加工的美好或诗意的哀愁。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那个时代的大学生很少有太多的焦虑感。当时不太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值得称道的,因为那时节虽然不再公开说包分配,但考虑到大扩招前大学生依然的相对稀缺性,饭碗依然是不用发愁的。
正是这种相对遥远而又可预期的保障,让四年的大学生活有了闲在的感觉,而不必刚过一个关口,迅速又要打起精神加入另一场厮杀,从学业到社团到考研到社会实践,目的感很强,正能量满满,一刻不得闲。那时的研究生竞争是非常激烈的,含金量也是相当高的,随便一个师生比就能看出端倪,几个研究生和一个导师一侃一上午的场景如今是再难重现了。
二来恰恰因为没有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恓恓惶惶,所以令非功利学习成为可能。炎炎夏日或漫漫冬日,如果不在球场厮杀,那基本都是猫在图书馆、教室和宿舍看各种杂七杂八的书。那时几乎没有电脑,更没有会上网的手机,所谓啃大部头是实话实说,不是夸张之词。现在想想幸亏那时候多啃了三五本,此后再也难找那样的大块时间和心境以那样不求甚解的态度去读厚书了。而且大把时间也催生了许多能在真正字面意义上舞文弄墨的家常才子,如今在宿舍随便摊开一张纸就能刷上几笔的场景恐怕不易再现了。
现在回头看去,那时的娱乐手段简单到原始,日常几乎以几盘破磁带和随身听为主,视频方面的享受基本上有三个来源:外语系的内部教学观摩片(高雅的原版黄片)、学校电影院的日常言情片(一部也不记得了)和学校周边循环放映不清场的录像厅(奔着色情和暴力去的,结果多年以后发现竟然误看了不少经典)。除了放片外,那时的录像厅还承担着直播赛事的功能,尤其是那些和中国有时差的地区的赛事。除了录像厅,小饭馆和街边摊也是观球的主要阵地。那时的老板也大多比较大度,哥几个随便点上一二个便宜的菜,再加上几瓶啤酒和一包烟,就可以保证一个喧闹欢欣的夏夜。
录像厅自不必说,那时的电影院居然也不禁烟,看到半中间回头看去有如一道烟幕,虽然这是当时谈恋爱的一个主要场所。那时的中国大学生还是相当传统保守,所谓约会基本就是约着看电影,答应男生约请看电影基本就意味着愿意和你处处看。接下来有可能几场看下来曲终人散,也有可能越走越近,直至成双成对一起去食堂吃饭、泡图书馆、上晚自习等等。
当时如果一个男生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女生楼前,那基本可以断定哥们儿是有情况了。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BP机,喊女生下来真的**,当然初级阶段不能如此豪放,因此少不了求门房或别的女生代为传话。
虽然手头普遍偏紧,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在那时似乎行也并不是太大的难事,胆大的逃票,胆小的用涂改了目的地的学生证。当然目的地一律非常明确:一定要有至少一个在读的大学生老乡,能够提供近乎免费的食堂饭菜和几宿抵足而眠。手机随手拍自然难以想见,相机那时也是个较罕见的奢侈品,所以当时的旅游记忆几乎都呈现在景点的收费照相上,一如最初的长途电话记忆总是和收费电话摊点联系在一起。
说起旅行,现在一日千里的高铁总是能勾起我们那代人关于绿皮火车和漫漫长途的记忆,虽然当时也没有觉得特别苦,但类似归乡博士那种矫枉过正型浪漫化好像也不太能接受。还是那句话,回忆固然能滤去种种不便的细节,但种种不便并不因想象中的热火朝天而被代偿。这其中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细节是关于饮水,那时肯定没有矿泉水,大学生也没有随身携带罐头瓶当饮水瓶的习惯,那当时火车上喝水问题到底如何解决的,还是说当时确实比较能忍饥耐渴?
总体而言那时整个大学校园洋溢着一片向上的氛围,这也反映了当时整个社会的大气候。时代氛围这种东西说起来也蛮奇妙的,无可具体名状,但又感觉无处不在。当时就普通人而言也是满满的向上的感觉,所谓社会瓶颈还没有进入人们的词汇,寒门不出贵子那还了得,那时还没有官二代、富二代这类让人感觉窒息的群体。有才华不仅可以追到女朋友,也确乎是未来成就的保障,而甘于平淡也不是一件多么令人尴尬的事情,因为那时候没人会预料到十数年后那排山倒海呼啸而来,且以繁荣为名的物质生活的压力。
1995年当我们走出校园时,中国开始驶入向上的快车道,火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在之后的十年里,中国迎来了一个黄金发展期,被时代大潮裹挟的我们懵懂顺势而为,既不像上几届的弄潮儿和大城市的优等生那样大富大贵志满意得,也不像后来的学子们那么焦躁不安处心积虑,整个状态一如大学期间那样不上不下。同学中既鲜有腾达之人,也少有落魄之辈,既少激进派,也少五毛党,这也多少保证了我们同学微信群的和谐和线下聚会的成功。
选自作者:——苏琦
二〇一六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