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日是哥哥张国荣去世的日子。感叹伊人已逝的同时,再次重温佳作,更平添一份怅然的遗憾。联想陈凯歌近年来在《无极》、《梅兰芳》和《赵氏孤儿》中的兵行险着、用力过猛,回头再看那时的陈大导演之举重若轻、充满灵气,又是一番唏嘘。
张国荣一生演绎角色无数,但唯有程蝶衣,与他的形象气质竟是如此契合,他的断袖情结、他的戏子身份,令人分不清哪个是戏里,哪个是戏外。而蝶衣“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的挥剑自刎,却不幸一语成谶,化作东方文华楼下那潭鲜红刺眼的血。
回到影片本身。如果一定要将本片划入某种类型片范畴的话,至少有两种类型与之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珠联璧合,却又无法精准概述。那就是同志电影和史诗电影。
作为本片的叙事核心,程蝶衣对于段小楼的爱慕是毋庸置疑的。但这种爱是否能够归结于龙阳之好?我觉得,至少有两处地方值得商榷。其一在于,从始至终,程蝶衣的爱恋是内敛的,是暧昧的,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段小楼虽然并非毫无察觉,但至少是装傻充愣和避重就轻的。这样一来,所谓的情人关系便无法存在,充其量只是一个讲述暗恋的故事。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程蝶衣的性别认知障碍。换句话说,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他期待,甚至他认定自己是一个女性,而师哥 段小楼,不但是他舞台上的君王,更是他精神上的丈夫。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与小楼、菊仙不过是普通的三角情爱,只不过,他始终是失败的一方而已。
陈凯歌导演运用两个片段,强化了这个问题。在蝶衣母亲送他来戏班之时,为了让关师傅没有拒绝的借口,残忍的讲他左手上的六指砍了下来。手起刀落和鲜血四溅之间,赤裸裸的隐喻着蝶衣身体上的一次阉割,而他当时的女装扮相,不但合乎在妓院长大的身份特征,更是加强了这一过程的水到渠成。另一次,就是蝶衣始终记不住的《思凡》唱词。在那爷拂袖而去后,大师兄为了戏班的前程,忍痛用烟锅捣入蝶衣的嘴里,直到鲜血从嘴角渗出。小石头用这个极富男女性交暗示的动作为小豆子上了当头棒喝的一课。那一瞬,蝶衣从小豆子的体内苏醒,披上红衣化定浓妆,从肉体到精神上的双重阉割全面完成。从此,梨园多了个千娇百媚的女娇娥,世间少了位弱不禁风的男儿郎。
再来说本片的另一位主角。与生活在自己世界中的程蝶衣不同,段小楼虽然也有着桀骜不驯的一面,但从整体而言,他是世俗的、世故的。他有着霸王侠肝义胆的一面,可以为戏班兄弟一个人扛下师父的重责,可以在混混流氓手中救下妓院红牌蝶仙,也敢在日据时期将茶壶狠狠的砸在羞辱他的伪军脸上。但他没有的,却是霸王的豪迈。救菊仙不过一时义愤,迎娶美人也只是半推半就,甚至菊仙不愿他再登台,他就可以摇身变成卖瓜的小贩。一步步的,霸王的棱角被现实打磨成鹅卵石,最终变成那个懦弱、胆小的中年男人。霸王意气,荡然无存。
段小楼对蝶衣不是没有感情的。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夜起,小石头就将小豆子视为保护的对象。一起成长、一起搭档,他们应该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亲密的关系。他未尝不知道蝶衣对自己的一片深情,但他却无法走进对方那个只有京戏和彼此的心灵世界。他需要的,远比单纯的蝶衣要多。
从意气风发,到怯懦卑微,没有自刎乌江的霸王,注定将低下高贵的头颅,苟且在这肮脏的尘世。他额头上的两道伤疤,一道为了蝶衣,一道为了菊仙。而当这两个人都离他而去,霸王,也早就成为了猥琐的凡人。
在我看来,本片或许更应该被划入史诗片的范畴。虽然影片中的时光跨越数十年,导演却使用连点成线的方式,截取其中的几个节点来叙述故事。这几个节点横亘晚晴、民国、日据时期、新中国初年和十年浩劫。小人物的命运折射大时代,这永远是史诗片中最有魅力的一种表现手法。无论是多么强势的个体,在历史洪流面前都不堪一击。那坤以为,无论什么时代,袁四爷那样的人物永远吃得开,但谁能料到,曾经风光无限的他也会蓬头垢面的被押赴刑场,一颗子弹了却一生。而张太监、青木、小四,个个都曾显赫一时,待到潮头退去,也都成了穿着国王新装的失败者。
人无法改变时代,时代却可以改变人。任你虞姬风光无限,任你霸王气震山河,当身上的戏服和脸上的妆容不再是为了登台献艺,当所有艺术成为反动的证明,如野兽般相互攀咬成了那个荒谬时代对人性异化的最佳佐证。从小练出的丹田之气嘶吼出的,是对最近最爱之人的决绝,精心保养的面容狰狞的,是对整个世界的绝望。在所谓的新社会,忠贤孝悌一扫而空,只剩下青春期躁动的荷尔蒙漫天飞舞。霸王垂下头颅,为了苟且的求生,他出卖了他舞台上的妾,生活中的妻,至此,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男人,轰然倒塌。
蝶衣也苟且着活到了拨乱反正的一天,只因他还想最后一次穿起虞姬的华服,最后一次与师哥对唱。这把剑,年轻时他憧憬过,成角后他赠与过,文革中他抛弃过。最后,他用它最后为这个世界留下一抹嫣红。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这污秽的尘世,从此再无程蝶衣。
就好像这个乱糟糟的真实世界里,从此再无张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