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宏翔

时隔多年,温言依旧记得十几年前小天被老师叫起来读《庐山烟雨》的样子,死活不肯念普通话的他,生硬地读完了那几句诗,随后,老师又叫了温言起来重念,温言像是故意读给小天听一样,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小天低着头不看她也不看黑板,拿着铅笔在本子上画圈。

那时候的小天和现在全然不同,瘦削的身板,褶皱的衬衫,超过眉梢的刘海,在别的男生都在教室疯打在走廊盯梢的日子,只有他总是埋着头,有着睡不完的觉。和小天内向性格完全相反的温言是个典型的“女汉子”,于是日常生活中,“欺负”小天也是温言在学校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因为同桌的关系,她总是一巴掌拍在小天的背上,午间或傍晚,让他去食堂打饭帮自己带一份,遇到不动脑筋的抄写作业,就他一个人把两个人的包办了,有几个老师比较讨厌,温言不想上他们的课,躲在书本后面吃零食,让他掩护,只要温言想到了,就一个巴掌拍过去,小天总是嫌痛揉揉后背,温言只说:“这是给你健身,看你这小身板,以后哪个姑娘敢跟你。”虽然温言总是粗言粗语,但并没有恶意,时间长了,小天也习惯了温言那“不客气”的手。温言对小天像弟弟一样照顾,小天也开始会和温言说一些不会随意倾吐的心里话。温言强逼着小天叫自己姐,其实自己比小天还小一个月。

在温言眼中,小天是被保护的存在,初二的那年,因为家变,父母离异,继母苛刻,小天长时间缱绻在扭曲的家庭之中,便越来越封闭自己的内心。多亏和温言疯疯闹闹,才稍稍能开心一些。

升入高中之后,温言去了市重点,而小天留在了镇上,那时候温言坚持每周给小天打一通电话,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开始小天不说话,就听温言一个人说。有一年寒假的夜里,小天从家里跑出去,在路边给温言打电话,温言刚开口,小天就哭起来,原本压抑已久的内心终于找到了缺口爆发,小天说:“能不能见你一面,就现在。”温言看钟已是深夜十一点,父母已经睡了,要是开门必定要惊动他们,到时候也给不出正当的理由,小天在电话那头候着,温言咬牙一说,好,你在哪儿?

现在回头想,那个时候就和疯了一样,温言的第一反应是跳窗户,但是从三楼跳下去,必死无疑,站在窗沿上,温言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有跳下去,而是轻手轻脚开了家门,这时候父母应该有动静,但是她也管不了了,离弦箭一样奔了出去。

而小天却没有在温言约定的地方出现,那是学生还没有手机的年代,要是约定的人不出现,除了等待就只有离开。温言心想应该是小天还没有到,还是自己跑得太快了,昏黄又无人的街道,只有温言一个人抱着双臂站在那里。直到天快亮了,小天都没有出现,温言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父母还在熟睡,她倒在床上,突然有些委屈,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也是那一刻,温言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有些喜欢小天,然而这种喜欢却并不能言说,一直作为姐姐的温言自知小天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成哥们儿。

几天后,小天打电话过来,温言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直言道:“那晚你去哪儿了?”小天一直在咳嗽,“那天我爸找到我,把我抓回去了,这几天我一直被关在家里,学也没有上,又发高烧。”温言说:“要不要我来看看你。”小天却转而说:“真对不起,那天晚上。”温言一急,骂了小天几句,“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些客套话干嘛,我大人有大量还和你计较这些吗?”说完温言眼眶却有些湿润,小天说:“我爸要把我弄到外省的学校去,我亲戚在那边当老师,他估计彻底不想要我了。”小天一说,温言心里就像吃了酸梅一样,“你爸不要你,姐要你,你去外省就去外省,姐有空就去看你!”小天在电话那头笑出声来,“你说的哦!”爽朗的笑声反而让温言难过得一塌糊涂。

小天去了外省以后,却和温言减少了联系,温言从别的同学那里打听了一些小天的消息,那些道听途说的消息不明真假,但却牵动着温言的心。据说小天离开父亲和继母后,性格渐渐开朗起来,抽烟打架也都学会了,有时候和其他男生去天桥卖盗版碟,赚了的钱就买烟买酒,学业也渐渐顾不上了。而这些事,温言好几次想当面问,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小天总是慵懒地说:“姐,你说来看我呢,啥时候来,再不来,我都要毕业了。”温言说:“来,怎么不来。”最后一次通话,是小天喝醉了酒,他打给她,只说了一句,“姐,我谈朋友了,你快恭喜我,长得可漂亮。”温言在电话这头迟迟没说话,话筒悬在半空中,而电话中,她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叫他“小心点”,他在电话那头吐,温言知道他是开心,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那么轻松的笑声了。

温言上大学,小天去念了专科,不在一个城市,就像大多数年少时的朋友一样,以为会有天长地久的情谊,却在念念不忘的过程中断了联系。大学之后,温言依旧像个汉子一样独立自主地过着日子,没有想过恋爱,也没有接受那些追求者,班上有一个不爱说话的男生经常藏身在其他男生之中,温言看着他,就不免想起小天来。手机里一直有着那个电话,却从来没有考虑打给他,但是每年温言生日,小天都不忘送来一个祝福,大二的那个冬天,温言一个人坐在寝室,她给自己买了一个小蛋糕,然后接到老同学和爸妈的祝福,原本准备点蜡烛许愿,这时突然收到小天的信息,他说:“你住哪栋宿舍来着?我在11舍门口。”那一刻温言以为小天开玩笑,打电话过去,小天说:“我没骗你,你不信来看。”温言还没顾得上许愿,吹了蜡烛就往楼下跑,当时下着微微细雪,小天穿着毛绒绒的带帽卫衣,这些年不见,他已经不再那么瘦了,肩膀也宽了很多,最主要是比温言一下高出一个头,温言有些不敢接近,或许是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但靠上去时温言依然忍不住给了小天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说:“你干嘛不提前说一声!”小天稍显羞赧地笑了下,“想给你个惊喜。”

温言知道那一刻的心跳代表什么,也明白这个拥抱对于她而言,无疑是十九岁最美好的礼物。温言带小天去吃夜宵,原本都是欢快地交谈,末了,温言忍不住问:“你女朋友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小天说:“带来干嘛,碍手碍脚,在家歇着呢。倒是你,这么多年,还没给我找个姐夫。”

温言以为会得到两人已经分手的答案,却不料得到这样的回复,虽然心中有稍纵即逝的颤动和略微的失望,但温言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笑着说:“姐夫哪有那么好找,你不知道有个词叫宁缺毋滥啊?”

小天在温言这里呆了两天,这两天的时间,温言一直陪着小天到处吃喝玩乐,当然,时不时会有小天的女朋友打电话过来,他会侧身到一边去,留温言一个人在边上咬着糖葫芦发呆,有一天晚上,温言说:“你们还真是恩爱啊。”小天笑着说:“挺烦的,真的。”

那时候,温言发现,小天不再叫自己“姐”了,而叫她“温言”。

小天走的那天,温言没有去送他,温言骗他说有课,其实躲在寝室发呆,她真想奔去火车站,拉住他,叫他再玩两天或者干脆别走,但是,再一想,温言又觉得幼稚,虽然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联系,但是再见面又像当初一样,温言非常确定这种心花怒放的情感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不愿意去捅破,特别是在这个时候。

而那次回去之后,小天果真就和他女友分手了,分手当夜,小天喝了很多酒,骑着摩托车出去飙车,结果不留神,擦过人行道,整个人被甩了出去,温言接到电话就开始哭,和辅导员请了假,去小天的城市看他,小天的手严重擦伤,腿也骨折了,小天闷闷不乐,又好像回到初中的那些日子,温言抓住小天的手说:“你傻啊,你以为你伤害自己有用吗,那个女人有什么好,有姐好吗?你有啥事不能和我说呢!她不要你了,我要!”小天双眼有些湿润,但当温言说出那句话时,他也有些惊讶,温言继续说:“以前也好,现在也好,只要你想我在,我就在,别人不要你,我要你。”迟疑了片刻,小天却说:“可我,忘不了她。”

温言坐在医院的走廊,看着人来人往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相互搀扶行走,却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些尴尬,小天爱的人迟迟没有出现,但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他爱的人。

小天睡着的时候,温言坐在他旁边帮他削了个梨,小天微微睁眼,看见她,淡淡说:“你还没走啊?”温言点点头,“我马上就走了。”温言起身,小天突然叫住她:“我想,我是喜欢过你的,不过,不是现在。”

回程的车上,温言自顾自地流泪,哭得昏天暗地,回到宿舍,睡在床上,感觉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温言第二天便去营业厅换了电话,通知了几个格外好的朋友和父母也没有告诉太多的人,她突然想安安静静地回到一个人的生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躺在床上便想起小天说的那句话。

小天在某个夜里打电话过来,温言因为没有存而接了起来,小天在那头有些绝望地说:“为什么要换电话?”温言撒谎说:“之前电话被偷了。”小天说:“那你为什么不通知我?”温言便不再发声,小天生气地挂掉了电话,温言听着忙音的那一刻,她知道,他们完了。

毕业之后,小天在一家汽修厂做工人,温言在当地的一家报社做编辑,虽然两个人都回到了家乡的城市,但是,却很少见面。有一天,温言坐朋友的车去办事,中途车出了问题,开去汽修厂,没有想到小天正好轮班出来修车,当时两人相见,一时间无语凝噎。正值三伏天,小天蹲着身检查,大汗淋漓,温言看不下去,从包里拿出纸巾给蹲下身给他,他没接,她就帮他擦脸,小天皱着眉头退了一步,说:“我在工作!”温言起身,没有再说,跟着朋友进了休息室。

也是那天之后,温言每每进过那家汽修厂,都期望能够看见小天,不用上前寒暄,也不用刻意交谈,而是能够看到他还在,心里就安心一些。然而,她一次也没有和他遇见。
年末的时候,初中同学聚会,小天和温言都回应参加,那天小天脱掉了平时的工作服,换上了随意的卫衣,而身边的同学大多结婚订婚甚至有了好的出路,而小天只是一边笑一边喝酒,然后趴在沙发上听大家唱歌,这时温言突然站在台上,唱了一首《如果没有你》,小天听着听着睡着了。

小天醒来的时候,房间只剩下他和温言了,小天坐起身,抹了抹嘴角的口水,温言说:“头痛吧,给你倒了杯茶。”小天道谢,端起桌上的茶喝了起来,“大家都走了?”小天问道,温言点点头,小天说,“那我们也走吧。”

那条路是他们以前常常行走的路,周遭的一切也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小天突然开口说:“我不想再找对象了。”

温言“哦”了一声,不觉说道:“我可以等你。”或许是酒精作祟,否则温言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小天顿了顿,又走了几步,说:“不,不用了。”

温言突然有些生气,“这么多年来,你不懂吗?”

“我懂,但是,有些感觉错过了,就不再了,这些年,你我都不一样了。”

这时温言停住脚,一把把小天拉过来,深深地吻了上去,小天没有推开她,她也是第一次,那么大胆地去爱一个人,温言说:“我要回去了。”小天没有拉住她,她招了出租车,扬长而去。

沈先生的出现让温言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安慰,沈先生是温言采访的一个作家,他是一个有深度有内涵的人,离过一次婚,有一个女儿,虽然这些在温言看来,都不符合她内心的择偶标准,但是沈先生非常温和地对温言说:“你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了,女人,不适合一辈子奔波。”或许是这样的一句话,点亮了温言心中的灯,她在沈先生身上看到了小天身上没有的成熟和独立,相对于之前保护对方的那种欲望,温言突然也想有一个呵护自己的人出现,而这个人无疑是沈先生。

温言思考过自己的未来,她也没有理由拒绝掉追求自己的人,曾经掏心掏肺的等待,换回来的只是“不必”二字,一是委屈,二是活该,温言并没有立马和沈先生交往,而是留给自己一段时间好好思考,沈先生说,女儿还小,需要一个母亲,而温言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做好了做一位继母的准备。

这时小天找到温言,开口便把温言和自己曾经的继母比拟在一起,“有一天,你会有自己的孩子,那一天,你就知道继母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温言心里非常难过,因为小天对自己的质疑,也因为小天立场的不可理喻。温言有话直说:“有些人,等不来,会累,等来了,会变,其实那一年寒假你出逃的夜里,就预示了我们的结局。就像你说的,既然我们都不是最初的那两个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对方的人生?”

小天忍不住说:“那些年,你说你来看我,我等了那么久,最后你也没有来,不是吗?我以为我抽烟喝酒打架,你就会过来看看我,结果,你根本问也没有问我一句。”

小天抱着温言,而温言却挣脱开了小天的怀抱,“天,最好的日子,我们都错过了。”

温言离开了自己长大的这座城市,已经不年轻的她,还是选择了北上继续寻找更大的舞台,她没有答应沈先生,也没有再去找过小天,即使后来,她也听说过一些小天的事,朋友们都说,小天根本不爱你,他和我们聊天的时候,从来不会提起你的名字。温言莞尔,她知道,对于一个人,过多的提或者故意不提,都是内心还没有真正地放下。

就在温言去北京的第二年,小天突然打电话给她,他支支吾吾想说什么,最后却总是说不出口,温言说:“你有什么,就说,没事,我就挂了。”小天讲:“我爸重病,这几天要做手术,我……我想问你借点钱。”温言说:“多少,你快说,我下午就去给你打!”小天说:“五万。”温言收线便往银行冲,她自知心里是多么在乎他,卡里仅存的六万五,她一分不剩地给了他,而那天之后,小天再也没有联系过她,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温言听说小天的父亲最终还是去世了,而小天身负重债,还不起,就跑路了。温言觉得他傻,心里骂了他无数遍,但是每晚还是给他祈福,希望他平安无事。

温言开始在网上发帖子寻找他的消息,她知道,自己坚持,总归有一天会让他看到。她也希望自己的电话,会在某个不经意间响起,听到他说自己在她楼下,她也可以再大义凛然地说一句:“别人不要你,姐要!”

有时候,温言会陷入一片沉默,每当她看着自己传在网上那张小天十六岁的照片,就会想起那个三叶风扇旋转的下午,老师让小天站起来念诗,那首《庐山烟雨》。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得到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那时老师站在讲台上说:“苏轼的诗其实写的是大多人的心,未到庐山和钱塘湖之前,人们都对美景充满了期望,然而,真正到时,发现庐山只是山,钱塘只是湖,好像我们,走过一些岁月后,才发现,未抵达的永远才是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