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这些邻居为君子,是因为我对他们十分地感佩和钦羡。
那时,我住在西城永定巷的一栋老楼里。这楼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地方政府为了安置部队转业干部居家的,统一四层,每套五十平左右,小。随着城市高楼大厦一幢幢拔地而起,房主纷纷乔迁,小套房也就更易其主。新主人大多是一些囊中不饱的下岗工人和干个体的。与我一个楼道的,三户空关,四家烟火升腾。
老赵拾荒。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酷暑时节,他赤着膊在一楼院落进行垃圾分类。每天他都去垃圾处理场,垃圾车打开车门一瞬间,数十只苍蝇、臭虫蜂拥而入,一阵恶臭扑鼻而来,迅即使人眩晕、窒息。高温腾上来的热浪,没站稳有人就会摔倒在地。只见老赵和拾荒同伴蜂拥而上,无异于冲锋陷阵,围着垃圾车瞬时形成一个偌大的半圆。没人畏惧垃圾倾倒时散发的恶臭而捂鼻仰首,没人顾及垃圾腐烂携菌带毒而迟疑跬步,大家不停地用铁耙、用手拨翻值钱的东西,在他们眼中这些垃圾里藏匿着挑不尽的珠宝。这个垃圾场搞沼气发电,酷暑炎热,暴雨如注,雨后积水温度常超过四十度,一双脚长时间在细菌病毒滋生横行的臭水中穿行,免于感染几无可能。老赵得了严重的灰指甲,不忍卒看。他半百出头,儿子在西安读大学。为了孩子,几乎每天深夜两点起身,风雨无阻,直干到日薄西山。夏天是旺季,饮料瓶和包装盒多,一天所挣是冬日的两倍,人更加忙碌。所幸儿子成绩优秀,也颇懂事,老赵欣慰万分,一有机会就在我们面前炫耀,孩子是他的全部希望。
老赵卖荒货很鄙视那些洇水掺杂的同行,他略通武术,闲落下来不时给我们来几招拳脚。他喜欢唱歌,平常走路干活也哼哼,最拿手的是《乌苏里船歌》,这是他的保留曲目,很有点郭颂的唱腔和味道。他富于同情心,西巷那个女孩得了白血病,他一次就捐助三百元。他更爱拾荒这一行,精通个中窍门,同伴们望其项背。
“垃圾是可回收资源,也是我的财源。我不偷不抢,捡垃圾也是自力更生,活脏,人不脏。”老赵坚毅一笑。
刚强正直,君子之德。
初春的寒风刺耳呼啸,天上没有一丝亮点,路灯惨淡泛白,街上偶尔有人衣装严整地奔走疾行。凌晨四点,不到三十岁的小钱已在西十字街头的苏中超市门口开始“出摊”,这里避风。服装厂倒闭,小钱下岗。爱人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摔成残废,瘫痪在床,一家人仿佛落进冰冷黑暗的深渊。日子总是要过的,三个月后,小钱把四岁的孩子多多托付给公婆,自己经营这“放心早餐”。早上三点半,人们大多还在梦乡沉睡,她就得起床。眼睛睁不开,也要候着早餐配送车,绝不能误点,否则一天空无进项,还损了信誉。她那些食客都是上早班、下夜班的,跟她混得很熟,每日对她有依赖。糯米鸡、粽子、面包,八十多个品种,客人挑什么她立马可取,无一错混。到九点收摊,几个小时站下来,小钱的手脸和双脚都冻得有些麻木,耳朵更是一片殷红。天冷,来的顾客大多戴着口罩或者头盔,如果她再戴上耳捂,就听不清顾客要什么早点。
小钱卖早点足数足量绝不减料少序。她会忙菜烹调,得空的时候,乐于帮助远亲近邻和姐妹朋友捣鼓三五桌,大家围坐,一看二闻三尝,跟星级酒店的大厨手艺,比在伯仲。她在服装厂干过,自己和家人的衣裳大都是她裁剪,合身、得体、大气,既省钱,又是纯棉的,穿着踏实、舒服。她每天替丈夫擦洗身子,服侍三餐,无微不至。她说她不怕苦、不怕穷,只要丈夫在,家就在,好在眼下有一份活儿干。
“卖早餐很辛苦,但我喜欢。有收入,有空闲,还能照顾家。”小钱嫣然一笑。
撑门立户,君子之义。
大李是城市听漏人,水厂招聘,他成了一名临时工。这是一份苦差事,工作全在路上;这也是一份细心活,得专心无二。耳朵是他安身立命的“神器”,而且始终要光着它干活,这样才能灵敏无谬。夜半时分,大李背上听漏仪,手执听漏棒,工作开始。隆冬和炎夏,水管更易爆裂、渗透,也是他最繁忙的时候。深冬烈风,他不能多穿衣服,那样走路干活多有不便。耳朵冷得仿佛要掉下来,浑然不觉;夏天热汗涔涔,蚊虫叮咬,耳朵不能拍打;春秋时节还会与恶鼠毒蛇不期而遇;至于说碰到狂风骤雨,那是家常便饭。那些年,大李练就隔土听音的绝技,骑着摩托车奔走城乡大地,依据漏水与介质发生摩擦的细微声音听诊把脉,确定漏水位置所在。他的工作,社会极少有人知晓。深夜在居民小区、在马路上听漏,人们以为是窃贼踩点,好多次都是警察驾到才得以解围脱身。夜阑人静,城市安睡,梦乡里他那双特别聪慧的“千里耳”在我们身边逡巡,用脚丈量每一寸水管,用耳判断每一滴流水,而我们梦呓断续、茫然不知。
大李听漏从不懒惰,不会磨洋工,也不走捷径。他知道,水管铺到哪里,他的责任就延伸到哪里,不管是百里海滨滩涂,还是堤西水乡的偏僻小村,他都毫不懈怠,触角全面覆盖。他平时一有闲暇就捧本书,水文地理,影视明星,他知道不少。书看久了,他就吹口琴。黄昏来临,晚风飘拂,幽暗楼道里不时萦绕着悠扬的琴声。他与时俱进,肯钻研,善于动脑筋,建有自己的听漏网站。
问到这些年的酸甜苦辣,已过而立的大李敦厚一笑。
拥技自专,君子之智。
雪在飞,风在吹,是个滴水成冰的日子。深夜一点半,年届四十的小孙爬出被窝,穿戴饱满,推门开车赶往公司拿奶。这些年送奶,她从自行车换到人力三轮,再到电动三轮。每天从东亭中路到串场河边,从北海西路到何垛河畔,十八个品种四百份奶,爬楼超过四百层,行程逾二十公里,要确保早上七点前送到客户家门口。小孙有她的全副武装,厚实的皮护膝,反穿的棉大衣,软底鞋,手电筒。每个楼道大抵都有老人居住,老人睡眠本来就浅,后半夜稍有动静就更不能熟睡。小孙穿着又软又绵的鞋子,爬楼开箱,轻手轻脚。在黎明前漆黑的夜色中,那么多品种,那么多客户,多少年她从无差池。天再冷,她也不敢戴着手套拿奶瓶,生怕一不留神奶瓶滑落。送奶中,发现哪家门没锁好,她叫醒关好;结账的零头,有多有少,她会抹去不收;客户不小心打碎奶瓶,她也绝不扣款。人心换人心,她得到的人脉广泛、真挚,以致过年过节的时候,总有客户反过来给她送礼。不收,人家还不答应。
小孙来自农村,能吃苦,送奶不挑肥拣瘦选地段,听从分配没有二话。送奶回家后没大事可做,她就盘花玩草,养金鱼,最喜欢侍弄菜园。楼下院落有块空地,她忙得活色生香。红的番茄,绿的豇豆。黄花丝瓜,卧须玉米。青椒韭菜,大蒜小葱,一应俱全,从不打药水,邻居们绿色共享。玉米棒掰下来煮熟,小孙一家家地送,于是上下邻居整个夜晚都唇齿留香。有时候,她还把自种的蔬菜送给那些孤老的顾客。
说起这些,小孙皲裂的面容上莞尔一笑。
顾客至上,君子之信。
从陌生到熟悉,几年时间,我们亲如一家。对各家情况了如指掌,甚而其三姑六姨都熟。哪家有个难处,群策群力;谁家逢上喜事,捧场欢庆。看看有些邻居,对门见面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们五户从没拌过一次嘴,从未红过一次脸,大家礼遇仁待。这些邻居从不贪便宜,总是让别人沾光,没有一丝市侩和奸猾。他们把楼道打扫得一尘不染,从不要我动手,说我是吃文字饭的,这些粗活应由他们干。若帮了他们一点小忙,举手之劳必有还报。在我离开那楼道住到城北时,四家邻居AA制投钱邀我赴宴。这种胜过兄弟姐妹的邻里情分,让我感喟,让我铭记。用世俗的眼光看,他们平凡,普通,是布衣,是草根,乃至是弱势群体,他们也许没有高贵、雅致,没有尊位、显势,但他们过得踏实、本分和温暖,充满希望和人情味,君子之风山高水长,所做之事风生水起。那种坚韧和勤勉、热情和诚朴、仁厚和礼智,是我一辈子受用不尽的顶天财富。多年过去了,他们现在过得还好吗?
称这些邻居为君子,是因为我对他们非常地珍惜和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