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路
一个人在路上边走边唱,对面过来个人,走近了,他就不好意思再唱了。走远了,他又重新唱了起来。我喜欢这样的人,喜欢他们的害羞。害羞是一种美德。
这种害羞,究其本质,是怕侵犯了别人。人占据这个世界的,不仅仅是空间。虽然身体只占据无限空间和时间中的极小一部分,但人还有一些质素可以占据远远超出身体的范围。假如你的手机有记录足迹的功能,把所有的足迹连起来,再看待自己,就是一种奇特的视角。乃至把一个人一年里读的所有书编成书目,专门排列在一面书架上,又是另一种视角。佛家就把人叫做五蕴和合,人可远远不止特定空间里的一两百斤肉这么有限。
一个人唱歌,当别人走近他,无论别人喜不喜欢这首歌,声音都会传到他耳朵里。这是一种被动的接受。虽然你的肉体没有侵犯别人的空间,但你的声音侵犯了。你的声音和别人的声音,在此时此刻共用同一个空间。假如不是如此,骂人就不会产生。
在一条两米宽的走道上,如果迎面走来一位漂亮女子,在路的一侧,如果你不走另一侧,也不走当间,而是紧贴着女子走的那一侧,跟她擦肩而过,甚至身体有些小小的碰撞,这种冒犯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声音的冒犯就要隐晦些。因为无法把彼此共有的空间分割,让你的歌声只逡巡在你身体周围半径一米的地方,做不到。所以,一个人可以用声音侵犯其他人。我有一次在什刹海乘船,同船有女生在,又有几个广东佬,广东佬本来讲广东话,见女生上船,就开始讲黄色笑话,并改口用蹩脚的普通话,这就是一种不知羞耻的侵犯。
不可分割的不仅有声音。佛家讲“色声香味触”,眼神都可以对他人造成侵犯。坐地铁时有些女生穿得少,或者长得漂亮,往来乘客就不乏有使劲儿盯着她们衣缝看的,反正看看又不犯法。的确,法律无法对这些模糊的权利进行界定,不过,法律界定不了的问题可以由东北人来界定:“你瞅啥?”,就是一种很好的界定。
同样,气味也可以对他人造成侵犯,尤其是在狭小的空间里,狐臭,汗臭,乃至屁臭,都足以侵犯到他人。只是,这种侵犯多不是有意的,没有人可以有针对性地对特定的人群释放狐臭。唯一的例外是在公共场合脱鞋。脱鞋释放出脚臭可以由当事人控制,所以会被视为不文明的行为,但当众放屁就不会,因为这个太难控制了,要训练有素才行。
但并不是没有人对此吹毛求疵。李叔同出家之前曾是音乐教师,在一次音乐课上,正听到天籁之音,有学生在教室里放了屁,下课前李叔同郑重地说,下次放屁请到教室外面,然后鞠了一躬,下课。我十分赞赏李叔同的做法。这并非简简单单的吹毛求疵,这一要求背后大有深意。从经济学角度上看,这种行为产生了外部性。庇古税就是从这种问题出发提出来的,并成为产权经济学的根本。但它在日常应用中太难,大多数情况下还得靠自觉。
人因为害羞,不想让自己的歌声被别人听见,这种羞涩的心理之所以是美德,在于这种人是细腻的人,是会在意他人感受的人,会在意他人对自己看法的人。这点很重要。并不是说,一个人活得潇洒,就应该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看法,那是很不妥的,很容易走向败德的道路。
比如一个人在餐馆吃面吧唧嘴,吧唧嘴并不会给别人带来直接的伤害。但吧唧的声音像咒语一样,会影响到他人的情绪和食欲。如果你的嘴吧唧得跟牛一样,对方的面条还没上可能就饱了。而一个害羞的人,会留意到这一切,会在乎他人看自己的目光,从而让面条吃得尽量低调,尽量不引人注目。
因为这个缘故,君子在吃大盘鸡的时候,每次夹面条都会十分慎重。大家都知道,大盘鸡中放的面往往不切断,我一直都搞不明白所有的餐馆都这么做是为什么。所以,要想考验一个人是不是绅士,跟他一起吃顿大盘鸡就看出来了。几乎所有人在夹面条的时候,都会把油溅到别人碟子里或者身上。而且面条像瀑布一样,纵然举过头顶,下边还是夹不断。
害羞的人吃大盘鸡,总是对着吃剩的几段残面条动筷子。害羞的人看电影,吃爆米花时会尽量嚼得细而慢,让嘎嘣脆的东西也像棉花糖一样柔软地化在口里。总而言之,害羞的人会在一切场合尽可能地保持低调,这种低调不是出于谦逊,而是出于对自己渺小的清醒认知,不愿意抢风头,不愿意被聚焦。这实在是一种值得赞叹的美德。
但是,很遗憾的是,在这个时代我们被流行的洪流裹挟着,会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待这些害羞者。让害羞的美德逐渐变成了一种并不值得提倡的素质,人们往往将它同怯懦、胆小联系起来。而相反,在许多情境下,厚颜会被视为勇敢和大方。比如跟一个人初见面,感觉颜值不错,放在过去会面带羞涩地忸怩开口:“交个朋友呗”,在今天的语境下就变成了:“嗨,约吗。
一门很流行的学问叫PUA,泡学。在这门学问的范畴里,害羞的美德被视为怯懦和自卑,而勇敢则是厚颜的遮羞布。当然,不仅泡学如此,成功学也如此。成功学和泡学,在本质上是一门学问。二者是同一棵树上结出的两种果子。我见过成功学培训的学员站在大街上对陌生的异性说我能给你一个拥抱吗。没错,这种训练是很刺激的,在大家都这么做的时候,你也就有了这么做的勇气,并渐渐视之为正常和优越,逐渐认为自己具备了一种崭新而难得的技能。但实际上,这个过程正是将自己害羞的美德从身上一点点铲除的过程。
孟子说,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义之端也。把羞和恶放在一起,是大有深意的。比如一个小孩,他可以光着屁股在院子里跑,并不视之有任何不妥。而一旦他的智识开始增长,蒙昧开始打破,他会对自己光着屁股有一种羞耻之心。这种羞耻之心是从哪里来的呢?——从他意识到别人看自己的目光里来的。
假如大夏天的,一个成年人穿着内裤上街,当然很舒服很凉快,要把西装掖进裤腰,登上皮鞋再出门,肯定没有穿着内裤舒服,不然自己在家也会西装革履人五人六的了。但是,还是会选择后面一种穿法,因为明白只穿内裤上街会刺到别人的目,这就是对他人的一种侵犯。就是动用了过度的力量,来吸引他人的注意。别人看到他如此,会不舒服,会有异样的感受。因为自身的智识足以了解到别人会对此产生异样感受,而拒绝这么做,是一种同情同理之心。出于这种心,人开始讲究礼。
这就是为什么儒家那么重视礼。礼并不是要自己舒服。而是要避免让别人不舒服。自己有可能通过各种不礼仪的行为,侵犯到他人的感受,因此礼是必须的。这里的内在逻辑是,他人的不舒服会反过来造成自己的不舒服。所以,出门跟人谈事,讲究的人事先会避免吃葱姜蒜,职业的人会穿着得正式,所有这些,都是对对方的尊重。这种尊重蕴含着“万物一体”的观念——别人的舒服会造成我的舒服,别人的不舒服也会造成我的不舒服。孟子就是从这里出发,谈到“万物皆备于我”的。假如我是我,他人是他人,只要我爽,管你爽不爽,从这个假定出发,全世界的所有事情就会归结为两类: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这样割裂地看待问题,造成的诸多病弊,在王阳明的《答顾东桥书》里详细谈过,也叫《拔本塞源之论》,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看。
害羞的人不会穿得太闪亮。人不说话,衣着可以说话。太闪亮的衣着,暗含着傲慢和浮夸之心。所以,学校、军队,乃至僧团都要求穿制服。特定的行业也要求工作中穿制服。
但是,当潮流一变,质朴的害羞不再为时代所提倡,风俗就开始渐渐改易。我大四的时候,有天夜晚在校园散步,经过一对大概是情侣样子的人,男生瘦高瘦高的,女生比较小巧。女生两手拽着男生的胳膊问:你是说我玩不起吗?你怎么知道我玩不起?
我从旁边经过,一条鱼蹿出水面又扑通跳进水里。玩不起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相反,玩不起是一种美德。很多时候你一旦玩得起,就难再回到玩不起的状态了。而总有一些事情,是自己最终没办法玩得起的。就像一个害羞的人,很有可能终有一天变得不再害羞,而一个不再害羞的人,就永远无法回到害羞的曾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