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节选)

作者/蒋雯丽

        我是跟着我的姥爷长大的,姥爷比我年长80岁。
        姥爷个子不高,偏瘦,象征性地拄个拐杖在前面走;我个子也不高,麻秆一样瘦,晃晃悠悠地跟在姥爷的后面。
        我们一前一后地去买菜,姥爷提起菜篮子,忘了拐杖,我在后面拄着比我还高的拐杖跟着。
        我们一前一后地去捞鱼虫,姥爷提着水桶,我扛着渔网,红通通的鱼虫让我们俩都欣喜若狂。
        我们一前一后地去领工资,那是每个月最殷切盼望的日子。到了窗口,姥爷把我举起来,我递上姥爷的私章,领来38元2角的工资。
        我们一前一后地直奔糖果店,这一次,我在前,姥爷在后。
        姥爷去洗澡我跟着,姥爷去理发我也跟着,姥爷去会朋友我更要跟着。有时候,姥爷去上厕所,我还是跟着。那时候我们居住的大院附近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我们分别站在男女不同的队列里,排队等候进去,谁出来得早,谁就会在外面等着对方,一起回家。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姥爷不在家,这可是极少见的事。
傍晚,妈妈回来了:“姥爷住院了。”
        “姥爷为什么要住院呀?”
        “可能还是上次丹毒引起的,加上姥爷年纪太大了。”
        一转眼,姥爷住院快半年了。姥爷的病,不但没有因为住院而好转,反而越来越厉害了。医生也说不出姥爷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只是说他年纪太大,心力衰竭了。
        那一段时间,爸爸和妈妈几乎天天待在医院里,看护姥爷。
        一天晚上,我独自在家写作业,妈妈的两个朋友突然造访,想去医院看望姥爷,我便自告奋勇地给她们领路。
       看到姥爷的时候,我惊呆了。姥爷被绑在床上,鼻子上插着氧器,嘴巴张得很大,里面涂满了紫药水,一双昏黄的眼睛,无神无光地盯着天花板。
       爸爸妈妈告诉我:“姥爷太难受了,不想活下去了,不把他绑起来,他就把氧气管、输液管全都拔掉。”
       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做得对不对,姥爷希望有尊严地离开,而我的父母,舍不得姥爷离开。
我的姥爷:出门之前,要把帽子刷得干干净净,要把发白的鞋子用墨汁涂上黑色;每做好一道菜,都要把碟子的边擦得干净;一院子的花草盆景,都被他收拾得整洁美丽。
       如此的一位老人,怎么会允许自己大小便失禁在床?怎么会允许因为口腔溃烂而被涂上满嘴的紫药水,看起来恐怖又丑陋?他想挣脱,也想解脱,却不能被亲人允许。姥爷,只能睁着已经无神无光的眼睛,望向苍穹。
        我默默地走到姥爷身边,看着姥爷,说不出一句话来,任由泪水不住地流淌。我在心里念叨着:
        “姥爷,我来了,您最心爱的小外孙女来了,来看您来了,姥爷,您看看我吧,快看看我吧。”
        我跪了下来,跪在姥爷的床边,望着这位一手把我养大的老人,我们朝夕相处了十三年的老人,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每天的三餐,姥爷做好香喷喷的饭菜等着我。冬天的早上,姥爷用烤热的棉裤棉袄迎接我。夏天的夜里,姥爷不停地给我扇扇子。犯错的时候,姥爷也会用戒尺教训我。可是,突然之间,姥爷变成了一个陌生的老人,一个只能靠氧气瓶来维持生命的无知无觉的老人。
        我望着我心爱的姥爷,我哭着我心爱的姥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如同进入到一个真空里,四周万籁俱寂,只有氧气机的声音,和我心跳的声音。
        两位来探望姥爷的阿姨要回去了,妈妈让我跟着一起回去。我握了握姥爷的手,望着姥爷那空洞一样的眼睛,忍着眼泪跟姥爷说:
        “姥爷,我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姥爷还是没有反应,眼睛里还是那样浑浊。
        当我要把手从姥爷的手上移开的时候,突然,我的手被握住了。
        我吃了一惊,低下头,我看到姥爷那宽大的,因为输液被扎得到处都是瘀青的手,把我的手紧紧地握在他的手心里。
        姥爷是知道的,他知道我是谁,他知道我来了,他知道他最心爱的小外孙女看他来了。
        我激动地抬起头,再去看姥爷的眼睛,那双眼睛,依然昏黄,依然无神地盯着上空。可是,我看姥爷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慢慢地,滑了下来。
        这是我跟姥爷的最后一面,我离开医院的几个小时以后,姥爷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姥爷去了天上,他去了天堂,像个天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