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约翰·堂恩(John Donne,1572~1631)写下一首诗——逝者带着记忆消失,让我们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灰飞烟灭。这分逝去,逼迫我们不得不调整家庭和社会关系,不得不承担更多的责任,反思生命,并重新思考要怎样活着……死亡,会带给人强烈的生命体验,它不仅让我们悲伤,也让我们获得一个机会,重新面对自己的生和死。

  9岁的超超,刚刚送走猝死的外婆。他还不是很懂死是什么,他抱着妈妈问妈妈会不会死?现在,他更加依恋父母了。  26岁的将然,在半年里,接连经历了爷爷、孩子、好友、同事的死亡后,对死亡已经不再陌生。死和生都是与生俱来的,她决定要紧张热烈地活下去。  65岁的徐晨琛,刚送走老战友。他没流泪,坐在遗像前说了一晚的话:“你走得不痛苦,有福气,你在那等等我们,也保佑保佑我们(这群朋友)。”  人在不同年龄阶段,会对死有不同的感受。如果生命是个苹果,那死亡就是果核,生在成长,死也在成长,我们对死的认识也在长大。  在这个纪念逝者的季节里,我们倾听了许多关于逝者的故事。我们从中选择了3个典型故事,我们发现人在不同的年龄里,对生和死,对生命的认识,从无法理解到知道后的抗拒、再到逐渐接受,这个过程就像一道美丽的弧线,让我们在分享他们的感受、心情,以及死亡带来的,对生命全新的认识。同时,我们也感受生命的逐渐饱满。
 
孩子问:“死是什么?”
 
  陈冉冉的奶奶,在冉冉五六岁的时候去世了。乡下哭丧要又响又痛,但她却在那又跳又笑的——小孩子第一次出远门,从上海到浙江,太兴奋。“那时候我都记不清事情,但我对那个场景印象特别深,不知道是我妈还是我爸扇了我个耳光,我就哇地哭起来,然后他们要我跪下磕头,我脾气像外公,倔,你越打我我越不跪,后来我妈又打了我一耳光,还说奶奶不高兴,晚上要来带我钻到土里去,还要把我扔到山上喂狼。我怕了,就跪下磕了头。”冉冉说,自己那时候也不知道死是什么,就知道一口棺材埋了进去,大人说奶奶在里面,她还不相信,很想去打开看看。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人睡到土里就变得很恐怖,其他人一到那里就要哭,不哭就要被抓到土里去。  “我那之后有段时间,拿着妈妈爸爸的照片在被子里哭,我就怕他们也睡到那里面去出不来,那我就没人管了。我当时真的怕死,更怕我爸爸妈妈死。”直到现在,冉冉17岁了,还是摆脱不了对死亡的恐惧:有一次妈妈睡午觉,就去摸摸她的鼻子,看看有没有死,有时候冉冉自己哪里痛了一下,就会神经质地认为爸爸妈妈也许出事情了。这种状态下,冉冉给人的感觉很压抑——冉冉说自己是个悲观主义者。但相对冉冉,彭策(化名)的人生要凄凉得多。彭策初二时喝乐果农药自杀,虽然被救了回来,但从此胃伤了。彭策是个爱做梦的孩子,三年级看童话故事,四年级开始读琼瑶,所有对死的认识都是从书本上得来的,董存瑞为国家而死,那是伟大,但相比这种死亡,她觉得美人鱼的故事更美:一个女孩为了爱,可以放弃生命,这种死亡让爱情变得完美。所以,当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里,爱上一个男孩子又得不到他,就因为对方一句:“你爱我?让我看看。”她就喝下了乐果。一直到她再一次睁开眼睛,她还在悔自己没死成,不足以证明自己的爱。但再问她痛吗?她就大哭,说很疼很难受。  美化死亡还是让死亡狰狞?心理专家李子勋说,大人附加的恐惧或者美化,都可能给孩子留下一个不适当的对死亡的印象和理解,这也许会误导孩子一辈子。
 
30岁的女人说:“你的离开,让我知道要怎样更好地活下去。”
 
  “2010年1月13日,北京时间5:53,海地遭遇200年来最强地震——里氏7.3级……”手机短信里的这条信息一眼扫过,晓雅便干自己的事情去了,但人生偏偏充满巧合,同学发来信息,说晓明被埋在海地了,生死不知……  晓雅和晓明是中学同学。那时候,晓明是学生会主席,她是副主席,又同在北京工作,两个人的感情就像亲人一样。“他去海地的前两天,我们还通了电话,他说有个出差,回来后就带新女朋友给我们看。大家都挺高兴的。”  “我一直认为我是接受死亡的,但经过这件事,我觉得,一切都变了。”晓雅的外婆在她小时候总和她说,生老病死是注定的,那时候,老一辈在死前会把棺材买好,在外婆家的偏房里就摆着棺材——晓雅觉得死是挺自然的事情,所以能接受。但这一次,和自己一起长大、同一个岁数的好朋友突然离开,不是自己想象的那种,晓雅内心突然生出一种巨大的无常感。“我挺慌的,真不敢去多想。人生就是画出来的射线,一头是固定的,另外一头真的无从把握,也许就会戛然而止。”  但这种恐慌和压抑的感觉,在晓明的葬礼上神奇地消失了。“在他追悼会那一天,我看见所有人眼里的不舍、遗憾和痛心。让我觉得,这种人生,真的很棒。我们有个老同学说:晓明这辈子,值了。”晓明博客上的一句话给了晓雅很深的触动——“世界其实是美好的,所以,应该怀着感恩的心,认真地过好每一天,快乐像香水,洒在自己身上,别人也能沾上一点点。”晓明的死,让晓雅有一个机会提问自己:“我对自己的人生满意吗?”回答很糟糕。“晓明的人生和我一样长,但是他要比我丰富得多。”  “我想,我当时摆脱不了的恐慌,也许是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这件事情如果发生在我身上,那我的人生简直是空白。那天和我一个朋友说,我以前觉得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现在有点不敢这么做了。生命是有限的,但我要活出质量,用重量和意义扩展生命的时间,我和父母更多地聊天谈心,对每件事情都尽100%的努力,我期待,就算哪天一切戛然而止了,但过程还是很精彩。”就像康德说的:“想得越多,做得越多,你就活得越长久(哪怕是在你自己的想象中)。”生命的长度也许是可以远远超过时间的计量的,人类,也在用这种方式抗拒死亡,让有限的自己变得无限,这个时候,死就不只是终点了。
 
年过半百,与死亡对视
 
  人一旦进入知天命的年龄,看着身体逐渐衰老疲败,好像人在慢慢消失一样,差不多也就有了心理准备,对死也就不再抗拒了——这是将然的奶奶对将然说过的话。2009年8月,将然的爷爷辞世。83岁的奶奶,在早晨8点,颤颤巍巍地走到爷爷病床前,那时的爷爷已经闭上了眼睛。她轻轻摸了下相伴60年的丈夫的眼睛,低低地说了句:“走好。”眼泪旋即从她皱皱巴巴的脸上安安静静地淌下来,但却像山间青石一般,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一边,爸爸伯父们只是呜咽着哭,他们都是快60岁的人了,自从年初知道爷爷得了晚期肝癌,捱不过半年后,哥俩儿就总打电话,从开始的“还有什么办法拖拖”,到后面说“总要走的,84岁,多去去爸那里吧。”这半年,5个孩子接踵着去爷爷家,老爷子想吃点什么,5个人争着买,现在老父亲走了,大家的悲恸似乎也到头了,“终于还是去了。”58岁的大伯长吁一声,像是把父亲正式交给了上帝。  上了岁数的老邻居来悼念,说家里办红丧,意思是高寿走的,等于是喜事。他们站在灵堂里,也没有摧心的哭声。老人说:“老年人在一起,就算不谈死,心里也都明白,人活一辈子,离死也就越来越近了,过了半百后,就能与死亡对视了。只要不是老年丧子,都是有福的。”  一场丧事,反倒是将然这些小辈,哭得悲天悯人,惊天动地,就像婴儿,要和死对抗。而那些年过半百的老人,无论是不是古稀,经历过了,多少也能接受了。将然奶奶说:“死了就死了,活着就活着,自然的规律,谁都逃不出,所以,活着的时候,都该好好的。”
 
死亡后遗症
 
       心理专家李子勋说,没有处理过的恐惧会转移到身体上。木子已经是一个孩子妈妈了,应该对死亡有认识。但谁能想到,四川地震时,她整夜整夜地哭,那些残酷的画面和报道,让她觉得自己的整个心都被暴露出来,伤痕累累。“那段时间,我意识到,小时候遇到的别人的死都是伏笔。在我一年级时,同桌突然不来上课了,后来老师说她死了;再后来,我堂姐也不再出现了,大人隐隐约约说她死了;再之后是我外婆,妈妈是在外婆死后半年才告诉我的。我对死的感觉,一直就是这样模糊,就是突然消失了。那种恐惧,一直积压到现在。”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副理事长赵国秋建议,不要和7岁以下的孩子谈论死,因为生理发育决定了他们还没办法理解死是什么。面对比较脆弱,或者尚且年幼的人,要尽量平静地谈论死亡,用最普通的词语去面对死。至于我们自己,当死亡留下巨大的悲伤,哭泣是需要的,和逝者告别,选择一些哀悼的仪式,在心理上正式和他们告别。如果需要,可以接受哀伤辅导或团体治疗,也可以阅读一些关于死亡的书,这一切都将帮助我们真实地面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