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幼年时镇子上还有一个老戏班子,每每娘亲给我闲钱时我都会跑到镇子上去听一两场戏,捧场的人不多,一来二去老班主都识得了我。
 
后来戏班子门可罗雀,为了生计终于搬离镇子,我攒了好多好多钱,却无从再听咿呀唱调,无处再看水袖起舞,那唱着《长生殿》的娘子也只能隐隐出现在我回忆里。
 
稍大些娘亲将我送到私塾读书,教国文的先生书生意气,一日我听到他哼着戏调,问他可是《长生殿》,先生认真打量我,说是他夫人最爱唱的曲目,他说他夫人扮相惊艳,只一眼便叫人过目不忘。他还说他最爱听她唱戏,尤其是那《长生殿》……提起都是情意绵长,惹得我这个旁人都明知不懂却心生羡慕。
 
“我夫人啊,曾是个戏子……名角!”
 
我自是从多舌的女学生那里听到些许,先生曾是个穷秀才,偶听一出戏,误入戏子情,他不该,最不该爱上戏子,误了好前程,最后硬是娶来了那疯子。
 
这些话到如今都这般难听,可想当年。我向先生亲自问了当年事,先生也不恼,细细道来,这说起啊,都是幸福。
 
先生是个秀才,也曾教人尊敬,只是穷,家有老母,为了生计做了先生。那日他偶然进了戏院,听了一场戏,细观台上之人,扮相当真惊艳,叫他一眼便心生欢喜。这个书生,清秀又满腹诗书,叫她一介卑贱之人如何不动心,他给她唱《长生殿》——才到仙山寻见,与卿卿把衷肠代传。钗分一股盒一扇,有提起乞巧盟言。同心钿今再联,双飞重对钗头燕。漫回思不胜黯然,再相看不禁泪涟。他默默记下唱词曲调,背后偷偷哼唱,就是欢喜。
 
先生泪目,合了双眼,挥手让我回家去,又说他也该回去了,得去听夫人唱戏了。每日这时先生必归家去,我鬼使神差地偷偷跟着先生,跟他穿过曲巷,随他绕过洋房,到了一家破旧房子前,先生进去,我到窗前,窗户未关闭,我看到桌子上有一盏跳跃的烛火,烛影下,一曼妙身姿摇曳,半晌清丽婉转的腔调传来:“同心钿今再联,双飞重对钗头燕……”很美丽……
 
听人说,先生的夫人是个疯子,这也不疯啊……“后来怎么样啊先生?”“后来……她疯了!”
 
戏子多被诟病,先生的老母死活也不同意他与戏子苟合,都道“戏子无情”,他最是不该爱上戏子,又戏子卑贱,他一个秀才怎能娶如此卑贱之人。老母逼他离开这个镇子,那天漫天飞雪,他扶着老母被迫离去,不知她衣衫还未穿整便追随而来,在厚厚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寻他,可惜,未果。
 
她冻晕在地上,醒来时便疯了,回到戏班子里,再也上不了台,只一人在房子里唱戏,曲目悲凉,泪眼也悲凉,从她房前经过之人无不可怜她悲惨遭遇,心下却多是嘲讽。
 
这几日先生未来私塾,我下了学便去他家找他,那间房子什么都没有了,后来打听才得知那个戏子死了,先生便不知所踪了。
 
怎么死的?还不是当年落下的病根,也不知那穷秀才迷了什么心窍,活该……
 
旁人茶后闲谈当真不堪入耳,我还想着日后再听听《长生殿》呢……上哪听去啊!先生的夫人死了,先生多伤心啊,比我此时还要伤心吧。
 
后来我再经过先生的家,遇到一个乞丐,他看到我竟一瞬间躲开,嘴里嘟囔着什么,最后疯疯癫癫地走了,我以为他认识我,却原来是个疯子啊。
 
再后来又遇见那个乞丐,一群小孩围着他嬉闹,小孩的大人来了,提着他们的耳朵骂道:“叫你离这个疯子远着!”乞丐的嘴里一直在哼唧,仔细一听,倒有些韵律。“呦,疯子也会唱戏啊!”那些大人呸呸几声,乞丐愣了愣,自顾自哼着离开。
 
“同心钿今再联,双飞重对钗头燕……”
 
这本就是一个悲剧性的故事。